【双黑】星坠海

# 校园paro,灵魂伴侣AU,色击梗,全文1w4

# 震惊!学院死对头竟然是灵魂伴侣?

# “眼里一片海,我却不肯蓝。”


色击:

人生来只能看到黑白两色,在遇到命定的另一半时,当事人会看到世间万物本有的颜色,这个现象就是色击(Color Crash),因此而遇到的自己的另一半被称为灵魂伴侣(soulmate)。色击通常是同时发生,延迟的状况也是有的,但通常不会超过一天。



00

 

——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?

 

 

 

01

 

    Don’t wake up my love, till he would.

    不要唤醒我的爱人,让他自己醒来。*

 

 

“波霸奶茶加布丁和红豆,”自行车驶停在街边奶茶店门口,中原中也抱着书包坐在后座,凭借两条腿支撑住自行车的平衡,“去冰全糖。”

 

太宰治哼了一声:“嗜糖过度,这就是小蛞蝓长不高的原因。”

 

他一边说一边挤进人群,这家奶茶颇得H大学生欢心,每至夜晚便有许多人排队。只见他左移右串,不一会便晃悠到队伍的前端,高挑的身形分外显眼。他到哪里都有人认得,只听一个学妹又惊又喜喊了声太宰学长,瞬间吸引去一大波目光,团团的把这条青花鱼围在中心。

 

中原中也挑了挑眉,早已习以为常,收回视线望向前方。H大南门小吃街作为本地一道特色,由市政部门统一管理,样式一致的小推车一水排开,每辆车顶都挂了一盏红灯笼。小贩们远远排成一线眼见无穷无尽,红色的灯光连成一片耀眼的光河,正是人世间所谓最喜庆热闹的颜色。

 

——却并非每个人都能见到这自然界最基础的色彩。

 

色彩,三原色调和万象斑斓,这是神的恩赐,亦是魔鬼的诅咒。书上说很久以前每人都有面见色彩的福分,只是彼时人们不知珍惜,便被撒旦收进魔盒之中。从此世界剥夺了颜色,color变为口中的禁忌,眼中铺展只是单调的黑白灰,红色是亮一些的灰,橙色是稍浓些的白。

 

除非,遇见命定的那一人,与之对视。“色击”,生理学的学术名词,形容人类与灵魂伴侣相遇后见到色彩那一瞬。每个人出生便注定拥有一位灵魂伴侣,然而此人多半远在天涯一生都不会相遇,因此色彩真真正正成为人类的奢侈,是潘多拉留下的希望,是奇迹,更多是禁忌。

 

“布丁没有了,给中也加了两倍的红豆。”太宰治总算从人群脱身,把两杯奶茶塞给中原中也。作为自行车驾驶人他美其名曰不能承担更多的重量,于是书包、小吃、奶茶,这些杂物一股脑全落进中原中也怀里。中原中也几乎被手里的东西埋住,挣扎半天才腾出一根手指勾住奶茶袋,“混蛋太宰你的车筐是当摆设吗?!”

 

太宰治已经骑上车:“它坏了。”

 

中原中也气结:“你哪只眼睛看见它坏了啊!当我瞎的吗你是?说到底就是想让我负重吧!”

 

“难道现在蛞蝓的重量不是由我承担?我们要公平合理嘛。”太宰治云淡风轻,车子停在校门口,将学生证亮给门卫看。H大向来以其占地面积巨大著称,为了解决校内通行问题,基本每个学生都有自行车。中原中也更是霸道,入学干脆买了辆小跑车,结果开了不到一个月就放着吃灰了:每至下课时校园里漫山遍野都是自行车,机动车委实寸步难行。

 

太宰治美其名曰不能任由发小上课迟到,大义凛然奉献出自己的小单车。两人同为法学院大四级学生,作息时间大体一致,因此常常造成黏在一起的假象;然而很不幸的是,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并不是朋友,宿敌、对手、死对头、彼此最讨厌的对象,这些词汇全部加起来也不足以形容他们万一,他们十五岁相识至今,中间的羁绊和关联一言难尽。

 

反正,都是很讨厌对方就是了。

 

单车停在礼堂门口,中原中也从后座跳下来,把太宰治的东西全部丢进车筐,提着奶茶和书包头也不回跨进门。还有两个月是新年,学院例行举办新年晚会,需要每个学生组织出节目。学生会再三研究后决定排歌剧,当之无愧由歌王中原中也担任主角,美中不足的大概是需要反串,因此被太宰治好一顿嘲笑。剧本选定为王尔德《莎乐美》,其结尾的死亡之吻一直被津津乐道。

 

剧组已经来了大半,偌大礼堂空落落的,大家分坐在前几排聊天,一见中原中也来了都纷纷打招呼。总是冷冰冰的芥川龙之介扮演圣约翰,他已经换上服装,冗长的长袍华丽庄重。作为中原中也关系匪浅的直系学弟,他与师兄一样幸运,突破禁锢拥有色彩,从他入学第一天与中岛敦相撞那一刻开始——

 

“中也快来给我们形容一下芥川那身衣服?”梶井坐在舞台上打趣,“问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来。”

 

芥川龙之介一向沉默寡言,僵在人群里很有些突兀。他的灵魂伴侣中岛敦却是个话痨,因此被大家引为一大奇异现象:可见灵魂伴侣这种命中注定的东西果然是不靠谱的,没准上帝划线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画的,根本没经过大脑。

 

梶井跳下来搂住中原中也的肩膀:“你说,要是他们知道你的灵魂伴侣是太宰治,是不是要一起大跌眼镜?”

 

中原中也可见色彩并不是什么秘密,人缘极广的学院歌王成绩优异交游众多,是H大广受瞩目的明星人物。校报八卦版面对于中原中也灵魂伴侣的猜测从未停止,然而他本人对此却永远缄口不言。

 

“在他们知道之前,”中原中也做了个挥舞拳头的动作,“我会先永久杜绝这一后患。”

 

“啊,那一天太阳必晦暗,如吊丧的黑袍,月亮必鲜红如血,天上的星必掉到地上,如没熟的无花果从树上落下,使世上的帝王心惊胆战。”*

 

梶井丝毫没有理会中原中也的威胁,将剧本卷成圆筒在椅背上一敲,吊着嗓子念了段圣约翰的唱词。中原中也骂了声“你真恶心”,抬手给了正声情并茂的人一个暴栗:“真要有知道我的灵魂伴侣是死青鲭那一天,大概心碎一地的是被他骗的团团转的姑娘们吧?”

 

 

远在图书馆的太宰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。

 

他正在和中岛敦讨论最近的辩题,少年见状急急忙忙抽了张纸递给他:“太宰前辈是感冒了吗?”

 

“大概又是那只小蛞蝓在骂我吧。”他低声嘟囔,用纸狠狠吸了吸鼻子。这场命中注定的另一方,太宰治无疑是H大少女心斩获第一人,凭借一双鸳色桃花眼令无数姑娘神魂颠倒。他温柔、绅士、优雅,几乎是从故事书里走出的梦中情人,更可贵的成绩出色、能力卓越,作为学院辩论社社长,四年来难逢敌手。

 

太宰治和中原中也,当他们独自一人时堪称完美无缺,可一旦聚在一起,总会不可避免地生出许多幼稚至极的事端来。校报将此称之“狭路相逢冤家路窄”,不止一次有同学亲眼目睹两名优秀学长的扭打场面,其理由往往啼笑皆非,譬如在对方面前喝口水都是天大的罪过。可糟心的是两人相遇次数属实有些多,以致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互相看不对眼的事情远近闻名。

 

“对,”太宰治说,“蛞蝓是这世上最最最最最恶心的生物。”

 

中岛敦心想这最最最最最是究竟有多恶心,不过他没有多问,太宰治平日总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,然而偶尔泛起孩子气也当真不可理喻。往往这种时候八九不离十隔壁学生会的中原前辈,单是想一想这两个人在一起,中岛敦就缩了缩脖子。他试图转移话题,把手边的文件夹推给太宰治,“前辈,那这个辩题……”

 

“‘灵魂伴侣是否真的存在’,您怎么看?”

 

 

 

02

 

   Then God said, let there be light: and there was light. 

   神说:要有光。于是有了光。*

 

 

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初次相遇在十五岁。

 

他们各自跟随森鸥外和尾崎红叶参加一场宴会,两位长辈对坐举杯叙旧,太宰治坐在旁边角落里比划餐刀。刀刃划破动脉时喷涌出的颜色一定很好看吧,他将小刀打了个转,托着腮淡漠的想。不过他并看不到色彩,玻璃杯里的红酒是星空灰,天边半垂的晚霞是蟹黄白,至于鲜血——只是更浓郁些的黑而已。

 

他觉得无趣。指腹磨过冰凉刀背,相比千篇一律的颜色他更相信触感。这时他余光忽然瞥见有个人影似乎正像这边靠近,他本不欲理会,可那人的速度却有些出奇快,转眼已迎面跑到他面前,二话不说先把他手里的刀夺了下来:

 

“你要自杀吗混蛋?!”

 

太宰治一股无名火倏地冒出来,比以往任何一次自杀被打断还要不爽,那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宿命感,仿佛预见即将相遇的这个人就是他生命里最特殊最讨厌的没有之一。大概在那时他已经预料到抬眼的那一刻要发生什么,他气汹汹的抬头,鸳色眼眸毫不退让的撞过去——

 

轰!

 

色击,color crash,他不禁想创造这个词汇的人一定曾亲历这场奇迹。全世界的色彩向他蜂拥而来,如果一定要形容那种感觉的话,被击中,心脏被抵着开了一枪。灵魂因命中注定的邂逅发出狂喜尖叫,无声,呼啸,霹雳而来,就像一阵风……吹散了雾。

 

“Words are great.”

 

他开始只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水流流动声,然后是无休止的剧烈风声。太宰治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耳朵鼓膜血液流淌的声音,和自己生理性剧烈起伏的呼吸声,视网膜因为无法处理这繁复绚烂的世界而短暂失灵,其他感官却在这一瞬无限清晰。他在完全懵掉时恍恍然却想,或许书上写的一眼万年是真的,这一瞬怎么这样长。

 

睁开眼睛,睁开眼睛。

 

隐隐约约他似乎听见有人说,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恐惧已经下意识隔绝世界。在短暂的晕眩之后,一片沉寂里,他终于看清对方的眼睛;黑白世界的色彩从那里开始点染,无数名词倏忽撞入大脑,大海、天空、桔梗花;宇宙旋转的星球、晚星、航海时代欧洲皇室流落在外的宝石。据说那是无价之宝,蓝宝石围聚的珍珠天然长成圣拉斐尔的模样,是保佑情人的信徒。

 

——蓝色。

 

花是红的,草是绿的,霞是鎏金的,云是雪白的;他的发丝是暖阳般的橘色,他的外套是冷松般的墨绿色,他的嘴唇是玫瑰般的鲜红色。那些颜色和名称宛如潮水般蔓延开来,从少年湛蓝眼瞳开始,到翩飞的衣角和华丽厅堂,从前只在书中读到的颜色在短暂片刻全部涌入脑海,眼球感到酸痛,绚烂的漩涡像是一场龙卷风,总之是某种盛大至壮烈的东西,将他的黑白世界冲溃得七零八落。

 

他看见他,然后看见这个世界。

 

 

人海茫茫相遇又别离,传说一个人一生可以遇见2920000人,而与灵魂伴侣相遇的可能只有0.00487。传言只有与灵魂伴侣对视才能拥有色彩,这命定论的说法听起来毫无根据,倒像女孩子格外偏爱的小说情节。然而真实案例却确确实实发生在世界各个角落,事实永远是最有力的依据,但这完全有可能只是一种生理现象:毕竟将“初次见面的人视为灵魂层次的契合”,这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认同的。

 

 

两个孩子竟然会产生色击,森鸥外和尾崎红叶同样惊讶。尾崎红叶索性带着中原中也在森鸥外家住下,给予孩子们足够的熟悉时间。不幸的是他们很快发展成死对头,中原中也属于活得格外热烈张扬那一型,太宰治则整日对除了自杀以外的事情提不起兴趣,两人对此互相看不惯,为了喝口水的小事都能打得鸡飞狗跳。

 

尾崎红叶忧心忡忡:“他们真的是灵魂伴侣吗?这明明是命中注定的冤家。”

 

“中也君来了之后,太宰君变得有活力多了呢。”森鸥外合上报纸看向正打成一团的少年们,“你能看见吗,红叶君,”他顿了顿,“太宰君在害怕。”

 

“有灵魂伴侣是一件恐惧的事情?”和服女人展开折扇掩住红唇,精丽眉目里满是惊疑。她没能遇见自己的命中注定,以致世界仍是黑白,但森鸥外不同:“为什么?”

 

医生叹了口气:“黑、白、灰,与其被拉到灰色中后便弃之不顾,不如让他一直待在黑暗中。”

 

他们相伴了十五岁、十六岁和十七岁,十八岁那年尾崎红叶工作转移至欧洲,无奈之下只好离开小城,带着中原中也一起出国。临走前夜两个人坐在别墅后院草地上,天上繁星如雨,宛如暗蓝绸布上淋落的墨点,凝固在双目里化为难解的诗篇。中原中也万分不放心的絮絮叨叨一堆,绝大部分是命令太宰治不许自杀一类,他的灵魂伴侣笑得漫不经心,说啊好好好,中也你今晚像个老妈子。

 

果然你这混蛋不长心吧,中原中也闻言噎住,然后有些烦躁的跺跺脚,你要好好的听见没死青鲭?

 

听见了听见了,中也快走吧,烦死人了真是。

 

后来因为某些缘故太宰治也离开了那座城市,辗转之下两个人再未相见。戏剧性的是一年后的大学入学时,太宰治正在门口忙着骗小姑娘,中原中也提着大包小裹和他打了个照面——那双蓝眼睛几乎要瞪出来,他极度震惊的喊:太宰治?!

 

也许这也可将之归结为源自灵魂伴侣的奇妙缘分?太宰治循着声音抬起头,像是四年前那样,他首先撞进那双蓝眼睛里;他永远记得那双眼睛,十五岁相遇的第一刻,他便被那喷薄而出的蓝色淹没。从此他知道自己再回不去那个黑白世界了,他在黑白与彩色间摆渡,他陷落在灰色之中。

 

啊,太糟糕了……太糟糕了,太宰治脸上的表情无奈又揶揄,他说,竟然是中也啊。

 

——他的眼眸在天空中闪闪发亮,使得鸟儿误以为昼夜更迭而高声吟唱。*

 

 

 

03

 

    In the book of the destiny, we together between a row of characters.

    在命运之书里,我们同在一行字之间。*

 

 

下课铃声响彻校园,这片美丽的建筑瞬间恢复生机,学生们笑闹着怀抱书本,三两结群从教学楼中走到街道。单车铃叮叮当当编织成另一首歌曲,晚风吹起衣袂翩翩,女孩裙摆飞扬笑靥明媚,少年们纷纷低下眼睛心照不宣。

 

“人虎!”总是把自己裹成黑漆漆的芥川龙之介挤开人群跑过来,走在前面的少年闻声停下回头,举起手里的课本挥了挥。“要一起吃饭吗,”没等芥川开口,中岛敦已经主动说,暗紫色的眼眸亮晶晶,“好久没有一起了诶。”

 

芥川龙之介边喘边点头:“最近太忙了。”

 

“好期待芥川的话剧啊。”他们并肩前行,一边聊天,偶尔抬手和相识的人打招呼:“可是不巧那天是辩论社决赛……我一定尽早结束战斗,赶去看芥川的表演。”

 

“中原前辈说,我们的节目应该安排在零点钟声前一个。”

 

中岛敦击掌,望天思考了片刻:“那估计要十一点钟了,肯定来得及。”想到这他不禁开心起来,白色发梢被风吹乱,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灵魂伴侣、搭档、同时也是恋人,“晚上我们吃茶泡饭吧?”

 

“不行。”快被茶泡饭淹没的芥川龙之介立刻否决,“去吃蛋糕吧。”

 

“……啊你这个甜食控。”中岛敦无奈。道路上来来往往都是穿梭的自行车,他拉着芥川龙之介往路边靠了靠,忽然从身后响起一连串噪音般的单车铃声,魔音入耳似的吵得心烦意乱。

 

他捂着耳朵回头看是挡了谁的道,街路两边青翠树木远远排开,露出一线青空碧蓝无暇,白色云朵柔软轻盈,被风推着从一端飘向另一端。几朵樱粉色的不知名花朵摇摇曳曳,黑色的影子贴附在这一片彩色的世界里丝毫不突兀,太宰治骑在单车上冲他摆手:“敦君。”

 

“太宰前辈?”中岛敦惊讶,目光下意识往单车后座一瞥,果然是背着两个书包的中原中也,“前辈是要去吃饭吗?要不要结伴?”

 

“不去啦,打算去小吃街吃鳗鱼烧。”太宰治挥挥手拒绝,“先走了哦。”

 

单车很快汇入滚滚车流中,留下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在后面呆望,小老虎摸了摸鼻子:“所以太宰前辈就是要和中原前辈去逛小吃街吧?”

 

芥川龙之介默默看了他一眼:“不然你觉得?”

 

“刚入学的时候,学校都说太宰前辈和中原前辈是死对头,”中岛敦叹了口气:“虽然他们两个似乎也这么认为,可我真的怎么看都不像啊。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的灵魂伴侣究竟是谁,前两天我问太宰前辈辩题的事情,他竟然说他不相信有灵魂伴侣的存在。”

 

“可明明……”

 

——水中月亦是天上月。

 

 

“看着月亮真叫人开心,她像个小小的银币,像朵小小的银花儿,冷冰冰的,冰清玉洁。你看这月亮的样子多么奇怪!就像个小公主,拥有一双琥珀样的眼睛。她在轻纱似的云翳后面像个小公主一样微笑着。”*

 

寂静夜色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礼堂里的歌唱声,流银的月光照在这片土地上,众生沉默,万象无音。校园情侣们挽着手踩过青草,湖泊旁林影幽翳,恋人们藏在某某的角落,低头交换一个冗长的吻。月照树影惊了湖中水鸟,大片影子扑簌簌飞起,翅翼携卷水汽朦胧,宛如下了场无名雨。

 

中原中也夹着剧本走出礼堂,踩着月光走向学校另一边的社科楼。他一时兴起打算用双脚丈量H大的宽广,路过人声嘈杂的篮球场、波光粼粼的湖泊、大片散种的樱花树,路过教学楼后小桥流水、灯火通明的图书馆、雕塑广场旁那簇雪白的木棉花。

 

去年冬月曾有场流星雨,他和太宰治在足球场草地上躺了一整晚,盯着那些星辰亮起又落。他记起十五岁那年初见太宰治的时候,少年的眼睛是一片沉鸳色,那一瞬视觉神经受到剧烈刺激甚至有短暂的麻痹,下一刻斑斓色彩便在那片鸳色里喷溅而出。就像是死寂的宇宙里天体冲破轨道,星光灿烂矫然无匹,这世间最亮的光在少年的眼睛里。

 

万事万物的生与死,诞生与毁灭,希望与绝望,这一切的一切,都在少年鸳色的眼睛里。

 

他的灵魂伴侣整日求死,顶着个漂亮精致的外壳,内里却是淡漠冰冷的灰。可中原中也知道,那双眼睛可以燃起宇宙中最亮的光,苍白冷寂的死亡下是明亮多彩的生命,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灵魂下藏着最赤诚的热爱。如果说这世间只有一种英雄主义,那必然是亲眼所见人间失格后仍肯停驻于此。*

 

……可你为什么不敢相信呢?

 

 

“有数据统计说两个人相遇的概率只有0.00487,再近似一些几乎等于0,遇到灵魂伴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,甚至可以说不可能。”

 

社科楼一楼会议室灯火通明,辩论社社员绕圆桌而坐,太宰治将辩题卷成圆筒攥在手里,长腿微屈坐在红木桌案上。“全色盲和色击对于人类来说意义究竟是什么?从进化树考虑这是进化还是退化?我们至今没有完全挖掘出人脑运作原理,所谓色击,作为一种生理现象,它的依据是什么?对于灵魂伴侣的概念又是怎么评判的?现今艺术对它的理解过于唯心,难免有夸大其词的可能。”

 

宫泽贤治用笔敲敲下巴:“可是我们抽的签是正方啊。”

 

“那你们就把我当作反方,首先推翻我。”太宰治摊了摊手,“我不相信灵魂伴侣的存在。方才我提出的几个点,你们想想应该怎么应对?”

 

谷崎润一郎思考了一会,“但确实灵魂伴侣有很大的概率走入婚姻。爱情总是个有明确评价体系的东西了吧,从价值意义上考虑,它甚至是比灵魂伴侣还伟大的存在。这可不是和谁都能随意产生的。”

 

“如果灵魂共鸣也是一种生理现象呢,”中岛敦翻开面前厚厚一大沓辩论稿,“毕竟灵魂的概念也不清晰,以此建立的灵魂伴侣一词,也就显得唯心起来。色击产生时人类会有短暂的晕眩,生理学说这是因为色彩喷涌而麻痹神经,可我觉得这应该是灵魂层面的战栗。”

 

他抬头看向太宰治:“我和芥川产生色击时,那一瞬什么也看不见……我只看见月亮。后来我才明白,那是芥川的眼睛。”

 

“太宰前辈也是有灵魂伴侣的吧,呃虽然前辈并不相信这个,”直美托着脸颊,目光探究又好奇,“那色击时前辈看见了什么?”

 

有种说法是产生色击时眼前会浮现镜像,这镜像便是灵魂相遇时映照的缩影。太宰治曾经很好奇自己的灵魂缩影是什么,于是去问中原中也。他的灵魂伴侣斟酌了一下用词,然后回答他:“是晚空的流星,”他顿了顿又说,“或者说是一个过程,宇宙中星体燃烧至最亮,然后倏然陨落的一瞬。”

 

太宰治收回思绪,他轻轻叹了口气:“我看见大海。”

 

 

会议室玻璃门被咚咚咚敲响,辩论社的社员们纷纷回头看过去。双层玻璃夹映出来人的身影,柔软橘发上戴着顶造型讲究的小礼帽,简洁白衬衫惯常松开领口两颗扣子,显得潇洒不羁、疏狂又恣肆。他一只手臂下夹着两本刑法书,一只手提着风衣搭在肩头,下颔习惯性抬高,露出优美流畅的脖颈线。

 

一时屋子里没人敢动,还以为是太宰治又搞了什么怪,中原中也专程来寻仇。倒是太宰治对着门外的影子发了会愣,过了会才起身去开门。

 

“哦混蛋太宰在忙吗?”中原中也没有进来,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就收回目光,“人挺齐全啊。辩论社社团例会?”

 

“不是啦,马上要决赛,讨论一下辩题。”太宰治靠在门框边双手抱臂,“中也来干什么?这个时间应该是在排练话剧吧。”

 

中原中也皱着眉看他:“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?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眼睛看?”说完还用手背拍拍脸颊,神情满是困惑:“应该没什么啊?”

 

太宰治无语:“……中也你是忘记长脑子了吗。”

 

“谁没长脑子啊混蛋!”中原中也暴跳如雷,“才多大一会你就又想挨揍了是吗?你课本忘在我这里了,晚上还布置了作业,老子好心好意给你送来你还在这说我没脑子!”

 

“中也就不能直接帮我写了吗?”太宰治也拔高声音,“蛞蝓明明是为了逃避帮我做作业的责任才来送书,还搞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,被我一次识破了吧?”

 

他们旁若无人般在门口大吵起来,留下一屋子辩论社成员面面相觑。这两个人仿佛随时随地都能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起来,更可怕的是他们吵架时自带隔离气场,旁边人插不进一句话。中岛敦有些痛苦的捂住脸,“果然是很糟糕的关系啊……他们两个。”

 

与谢野晶子将两条长腿交叠,好整以暇靠向椅背,指甲敲了敲桌面:“是吗?虽然看起来很恶劣,可他们也是大名鼎鼎的学院‘双黑’哦。”

 

窗下的大榕树已有百岁,枝叶婆娑团团如倾盖。白羽红喙的鸟停在枝梢,远处圆月明亮如灯。方才吵成一团的两人推推搡搡下台阶,完全不记得还有场没开完的研讨会,社员们伏在窗旁目瞪口呆,默然相视无语凝噎。

 

 

 

04

 

    In my barren land, you are the last rose.

    在我荒瘠的土地上,你是最后的玫瑰。*

 

 

——黄昏降临,雷雨也随之酝酿。随后是沉重的云,饱蓄着闪电,给黑夜染成乌黑,挟带着暴风雨,那是《第九交响曲》的开始。一突然,当风狂雨骤之际,黑暗裂了缝,夜在天空被赶走,由于意志之力,白日的清明又还给我们。*

 

国木田独步站在指挥台神色肃穆,视线在乐团每个人脸上流连而过。他抬手,小提琴弦音悠扬高亢;他低腕,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发出低低的咏唱。乐音交错时他匆匆低头看一眼乐谱,节拍默数,他昂头,高高扬起指挥棒。

 

短笛、长号、定音鼓、低音巴松管,他指挥的千军万马一齐奔鸣嘶吼。十九世纪贝多芬亲手勾勒的理想王国,骑士踏破山峦,清晨明净如水,斗争到疲惫的晨光;倏而阳光普照,草木惊飞,落灰的圣经再度被供奉,受难受堕落的灵魂被拯救。

 

“啊,主!给我一次真正的快乐吧,哪怕只有一天。”*

 

国木田移开投注在乐团的目光,看向钢琴后一直静默的太宰治。指挥棒再度举起,眼神短暂相接后回收,太宰治低头,修长手指奏响第一拍音。

 

乐团对贝多芬《第九交响曲》做了改编,以钢琴取代第四乐章的人声合唱。吟唱天然具有强大感染力,如何表达出《欢乐颂》又能和盛大的弦乐背景音合一,这对钢琴演奏者是巨大的考验。但国木田独步毫不担心,合奏中没有什么可以压过太宰治的钢琴声,甚至这千军万马也无法与他一人匹敌,他只需坐在那里依照琴谱奏响琴键,就已经凝聚整场演奏的心跳和目光。

 

他像一朵孤寂却盛大的烟火,他的灵魂与俗世格格不入却绝对伟大;他总是独一无二、与众不同,他只是站在那里,便将芸芸众生映衬得暗淡无光。

 

——我听不见深沉的欢乐之声已经太久。*

 

国木田示意乐团成员们排练结束。他将指挥棒放回原位,一边擦手一边走向钢琴,“你觉得怎么样?”

 

“《第九交响曲》很难演奏,”太宰治坦诚,“方才那首值得三次掌声。”*

 

“有两次半属于你。”国木田替他放下琴盖,收走乐谱:“有多久不和中原合奏了?”

 

与谢野晶子昨夜所言非虚。在大四级学生的记忆里,抛开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越发恶劣的关系,他们两个更多的意义是“符号”,一对所向无敌的搭档。参加比赛时两个人总是一身黑西装,又堪称斩获各大奖项的大魔王,因此被冠了个“双黑”的名号。

 

并非无人可与太宰治的钢琴声并肩,早年晚会一项必留压轴节目就是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合奏。中原中也偶尔拉大提琴与钢琴协奏,更多时候他会唱歌,也因此奠定出歌王的称号。他们两个站在舞台时彼此互补,仿佛天生便该站在一起,只有太宰治的钢琴配得上中原中也的嗓音、也只有中原中也的歌声能驾驭太宰治的琴曲。

 

后来他们的关系僵得远近皆知,学业又繁忙,便很少再登台合奏了。但双黑的巨大影响力当然不限于舞台,比赛、答辩、演讲,在学术舞台他们同样活跃。组队的时候总是他们两个,永远不容许第三人的加入,反正别人也压根无法加入就是了。只有彼此懂得的脑回路、习惯、和怪异的想法,他们表面是唇枪舌战的宿敌,可灵魂早已经抱成紧紧的一团无法分割。

 

“你们两个真的有那么糟糕吗?”国木田独步锁上排练室的门,与太宰治并肩穿过走廊,“真的不是在用恶劣的关系刻意掩饰什么?”

 

太宰治实打实翻了个白眼,“还能掩饰什么啊国木田君?你见过比那只小蛞蝓还讨厌的东西吗?”

 

国木田正在自己那本片刻不离身的手帐涂画,闻言抬头推了推眼镜:“有啊,你。”

 

“太讨厌啦国木田君——”太宰治故意将声音拉长八个调恶心他,“这话要是让那些美丽的小姐听到可是会伤心的哦?”

 

国木田独步面不改色:“这和我有什么关系?该犯愁的是你的灵魂伴侣吧,不过也不一定,你不是不承认你的灵魂伴侣吗?”

 

“倒不是不承认,”他双手插兜吊儿郎当,风衣衣摆随着步伐卷动飞扬,“就是不相信这东西啦……诶?”

原本轻松的语调硬生生一停。太宰治脚步顿住,鸳色眼眸惊讶地瞪大,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原地:“中也?!”

 

他的灵魂伴侣站在前方不远处,身旁是抱着歌剧道具服的梶井基次郎,明显是刚刚从走廊另一端的服装间走来。中原中也抬起头沉默的看着他,湛蓝的眼瞳像天空、像大海、像桔梗花,对视的一瞬仿佛浸身洋流涡旋,那是太宰治人生第一次看见的色彩,从此将他的生命填注。他恨透了这蓝也爱惨了这蓝,是这双眼睛将他从彻底黑暗中拖出到青空,亦是这双眼睛令他良久徘徊隔绝黑色与白色之外。

 

他艰难开口:“中也……”

 

中原中也将礼帽戴正,甩下梶井基次郎独自上前。太宰治以为他要狠狠给自己一拳,结果他甚至没有停步,衣袂与卡其色风衣衣摆相擦,他说:

 

“我很早就知道,你其实并不相信灵魂伴侣。”

 

话音至此微微一住,他停下脚步,缓缓回头看向那双鸳色眼眸。

 

“那爱呢,你相信吗?”

 

 

 

05

 

    Love is endless.

    爱是永无止息。*

 

 

旧年如期结束,新年应约而来。礼堂今夜热闹非凡,迎新晚会结束后会有跨年活动,全校学生在此共度新岁。树木挂满红灯,葱郁翠色搭配亮眼朱红,尽管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个世界是单调的黑白,学生会还是拉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,一闪一闪像是星星眨眼睛。

 

新年晚会在H大学生心中意义非凡,作为年度最大文艺盛事,从学生干部到普通学子,都为今夜付出许多汗水。辩论社在学校另一端的决赛获得圆满成功,来不及庆贺,太宰治匆匆忙完收尾工作后便和中岛敦一起奔赴礼堂,而此时晚会已经进行大半。

 

学生会主席坂口安吾出来迎接他:“时间还来得及,交响乐团的演出在零点钟声后。”

 

“《莎乐美》呢?”中岛敦迫不及待的问,“有没有开始?”

 

“还有两个节目吧,演员已经去候场了。”坂口安吾将他们领到预留的位置坐下,借着学生会主席的后门,姗姗来迟的两人仍然享有前排的绝佳位置。国木田独步坐在他旁边,他已经换上燕尾服,怀里仍然揣着那本《理想》,递给他们一包面巾纸。

 

太宰治一路狂蹬自行车,一边调气息一边擦汗,不得不说这学校实在是太大了:“安吾君有节目单吗?”问完良久没有回应,他这才发现坂口安吾已经去后台安排工作了。国木田独步把自己那份扔进他怀里:“想不到你还对他的节目很感兴趣啊。”

 

“啊……”他挠了挠头,“毕竟是那只蛞蝓嘛。”

 

两个节目一晃眼就过去,台上献唱的女孩谢幕引来掌声雷动,太宰治不禁将手里的节目单攥紧。国木田一边鼓掌一边侧头和他说:“我刚刚知道编剧竟然是乱步,一会应该不会是简单的圣经故事了。”

 

太宰治愣了一下,很快反应过来。他不由失笑,跟随人群一起鼓起掌来:那当然啊,国木田君难道忘了,这可是H大的新年晚会哦?

 

是啊,这可是在H大,充斥文豪与艺术的地方。他们愿意将全部的赤诚与热情投入其中,此处所有的经典传奇由他们谱写,他们在这座校园尽情恣肆,亦倾尽全力去保护她;学生在这里扭曲现实与梦幻,打碎旧俗和规矩,于是诞生无数崭新的灵感和神话。他们在脑子里豢养野犬,理性与信仰碰撞,灵魂在指尖舞蹈,火花相撞、转眼燎原。

 

他们说:创作不死。

 

诗歌里的舞姬翩翩来到这世间,被春琴放飞的云雀停在樱树梢,少年将地狱景涂在黑色布料上,不会捕老鼠的猫窝在花丛晒太阳。邻国盛唐有人月下化身为虎,戴面具的人风度翩翩伸出手,邀美丽的小姐共跳死亡之舞。*

 

那么江户川乱步亲自改编的剧本,又会是什么样子?

 

 

“——是谁在叫喊?”*

 

聚光灯猛然将光束收拢。漆黑舞台上只有那一处亮着光,来人随着歌声渐近而渐近,观众席瞬间尖叫声沸腾。公主高昂脖颈,宛如高贵雪白的天鹅,身上华丽斑斓的佩饰叮当作响;他低头俯视观众,湛蓝眼瞳高傲无尘,仿佛天上的神明遥远无情。他走到舞台中心,抬起手腕用指尖轻触白色灯光,唱出冗长喟叹的长调。

 

——她像只迷了路的鸽子,像朵在风里颤抖的水仙,像朵银色的花。*

 

太宰治望着舞台的目光发愣。他从未在这个角度观察过中原中也,高高的舞台拔地而起,他第一次如此遥远的仰视对方。公主赤足而立,白雪压覆鲜血,他骄矜又傲慢,看向圣约翰的目光却坚执而癫狂:

 

请看看我,莎乐美说,约翰,请看着我。

 

一秒、二秒、三秒。台下观众疯狂鼓起掌来,尖叫声几乎将唱词淹没。太宰治还在发呆,中岛敦却已激动得说不清话:鼓掌啊前辈,快鼓掌啊!

 

公主一眼爱上正义的施洗约翰,她求爱而不得,反被唾骂和鄙弃。于是她听从母亲的指使,为希律王奉上七层纱舞,以此索要约翰的人头。圣人的头颅被割下,她终于如愿与之深吻,却很快就得到相同的命运,她因此被处以死刑。

 

演出结束时观众席几乎要把房顶掀翻,山崩海啸般的掌声快将礼堂淹没。演员一起走出来向大家鞠躬谢幕,欢呼声阵阵潮涌经久不歇。中岛敦早扑向后台准备迎接下场的芥川,刚刚结束工作的坂口安吾一边拍手一边坐过来,笑着问太宰治有何感想。

 

“他演的很好……”太宰治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,他似乎还在发呆,远远的望着那双远处的蓝眼睛:“他完全投入其中去了。”

 

“是啊,”忙了一夜的坂口安吾有些疲惫,他摘下眼镜懒懒窝向椅子里:“中也君很适合这个角色,本身他的性格就非常坚执和热烈,爱上谁大概也会是这样不死不休吧?改编也很出色,缩短剧本时间的同时格外突出了对唯美主义的追求,说起来他在念‘约翰,请看着我,别躲开’的时候,真的让人不由自主去抬头……哦太宰君,”

 

他揉了揉拍疼的手掌,“那刚刚你看着他了吗?”

 

国木田隔着空座位回答他:“你要不要先戴上眼镜?太宰去后台很久了。”

 

 

中原中也从舞台退下来时脚腕酸疼。

 

歌剧有一个小高潮就是莎乐美跳七层纱舞,委实说这有点难为他,他虽然唱歌唱得好,跳舞却属实是个外行人。舞台音乐和观众呼声还在耳中回荡不休,他入戏太深,整个人还有些晕晕乎乎的,控制不住的手指微微发抖。后台工作人员纷纷向他报以赞美言辞,梶井基次郎更是扑过来紧紧抱住他:“太棒了太棒了,比每一次排练都棒!”

 

“我好像抱了颗大柠檬……”中原中也嫌弃地把他推开,“你今天喷了多少柠檬味香水?”

 

梶井奇怪的闻闻自己衣袖:“没有吧,我没感觉啊?”一边把搭在椅背的风衣抛给他:“喝点水,你嗓子哑了。”

 

中原中也摸了摸自己的脖子,因为服装原因那里没有佩戴chocker,感觉有几分空落落的。他接过风衣把自己裹起来,踢踏一双拖鞋去桌子上拿水,一口气喝了大半瓶。他抹抹嘴边的水渍,正要抬头说话,忽然瞥见门口有人:“太宰?你怎么跑这来了?”

 

太宰治一言不发,他还保持着辩论赛的发型和服装,半边额发妥帖梳在耳后,发尾柔软蜷在脖颈,衬得眉眼温柔又精致。他脱掉了西装外套,只穿一身白色衬衫,领结处的蓝色宝石光芒弥长。那蓝色看起来格外漂亮,像宇宙旋转的星球,像晚星,像流落在外举世无双的瑰宝,像眼睛,一瞬不瞬闪闪发亮。

 

而他的眼眸——明亮透彻像夜晚的星空。那片鸳色沉静而深邃,星尘烟灰拖散长长的轨迹,这座宇宙万象静止,唯有一颗星星在发光;那光源自对面中原中也的眼睛,蔚蓝大海蓝星旋转,圣拉斐尔低低咏唱。

 

“你的头发比漆黑的长夜还要黑,那月亮畏惧、星星藏匿的黑夜;你的身子比躺在海洋胸膛上的月亮还要白,连阿拉伯王后花园里的白玫瑰也比不上;哦,我不爱你的头发……我渴望的是你的嘴,约翰。”*

 

他快步上前,沉默着,手指揽过中原中也后脑,低头吻下去。

 

——你的嘴比在榨酒桶里踩着酒汁的腿还要红;比居住在神殿里受祭司饲养的鸽子的脚还要红;比猎杀了狮子见过金色的猛虎,再从丛林里出来的人的脚还要红;比渔人在大海朦胧的光影里找到的珊瑚枝还要红;*

 

中原中也被他推的踉跄一步,后腰撞在桌沿,很快被太宰治托稳;他几乎是懵掉了,下意识随着太宰治的动作仰高头颅,迎接对方狂风骤雨般的深吻。他从没见过对方如此热切的样子,鸳色眼眸蒙上一层水汽,却灼灼亮着耀目的光。那一瞬间他记起十五岁那年的初见,少年的眼睛比星星亮、比明月亮、甚至比太阳还要亮。

 

——你的嘴像是象牙塔上的一抹朱红,像是用象牙刀剖成两半的石榴;你的嘴比泰尔花园里红得赛过玫瑰的石榴花还要红,连为国王开道使敌人胆寒的堂皇的喇叭声也比不上它鲜明嘹亮;你的嘴像是波斯王用珊瑚嵌头的涂满朱砂的宝弓,世界上就没有东西比它更红。*

 

太宰治微微退开一步,他喘息着低下头,剥去那层嬉笑众生的薄凉外壳,他第一次展露出自己滚烫的灵魂。他凝视自己的灵魂伴侣,凝视自己的大海、天空、桔梗花,凝视自己的色彩。他尝试不去用那所谓糟糕至极的关系麻痹自己,试探着从灰色世界里探出小小一只角,那一瞬他听见少年长久的歌唱:

 

——约翰,请看着我,别躲开我。

 

他曾经深陷恐惧之中,害怕将他拉入光明的手会缩回;于是索性他连灵魂伴侣也不去相信。

世上有谁的灵魂能与他并立呢?谁的灵魂配与他合一呢?他生来孤独,便永远孤独,他注定不会被世人理解,如果真的有人可以将他拉出深渊,也请一直坚执下去不放手,可那样的人……真的存在吗?

 

——约翰,我要吻你的嘴。*

 

是谁在叫喊?是谁躲在灰色里缩成一团?是谁仰慕那光的同时却不敢触碰?是谁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相信灵魂伴侣、却放任自己与对方魂魄交融?是谁永远只肯于那一人并肩而立,是谁早已深陷其中却毫不自知?

 

——请不要躲开光。

 

 

人海茫茫相遇又别离,传说一个人一生可以遇见2920000人,而与灵魂伴侣相遇的可能只有0.00487。传言只有与灵魂伴侣对视才能拥有色彩,这命定论的说法听起来毫无根据,倒像女孩子格外偏爱的小说情节。然而真实案例却确确实实发生在世界各个角落,事实永远是最有力的依据,但这完全有可能只是一种生理现象:毕竟将“初次见面的人视为灵魂层次的契合”,这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认同的。

 

中原中也叹息般扶住太宰治的肩膀:“你终于相信了吗,混蛋太宰?”

 

 

礼堂外忽然开始喧哗。远方钟楼敲响十二响,学生们蜂拥向外,在这一刻学校会燃放烟花,一起庆贺新年的到来。尖叫声和礼花声透过层层墙壁传来而隐隐约约,此处显得格外静,鸳色眼眸和湛蓝眼瞳对视,他用眼神回答他。

 

“那……”中原中也踌躇了一下,“新年快乐。”

 

太宰治低下头亲吻他的额角:“新年快乐,笨蛋蛞蝓。”

 

 

新年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交响乐团的《第九交响曲》,等礼堂外的烟火放完,国木田已经带领乐团成员在舞台就位。太宰治来不及上妆,披了身燕尾服匆匆坐到钢琴后,国木田看了他一眼,高高扬起指挥棒。

 

中原中也走到观众席第一排坐下,正好是刚刚太宰治和国木田坐的位置。现在他们两个上台演出,只剩下坂口安吾冲他打了个招呼,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。

 

“混蛋眼镜你这是什么表情?”他翻了个白眼,“跟你说这回可不欠你人情了啊,你让我反串我也上了,已经足够厚道了啊。”

 

“难道不是帮了中也君一个大忙?”学生会主席义正严辞,“应该算欠两个人情了吧?”

 

中原中也深吸一口气:“我就还不完你的人情了是吗?!”他抬手捂住脸,“别打扰我,老子想事情呢。”

 

坂口安吾“唔”了一声:“中也君还记得灵魂伴侣这个词最初的起源吗?”

 

“应该是柏拉图《会饮篇》里,阿里斯托芬讲的那个故事吧。”他思考了一会,“据说最初的人是球形的人,两个个体背靠背粘合在一起,有两张脸、八只手和脚。宙斯和众神担心人类过于强大,于是将球形的人劈成两半,所以‘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半个人’,一辈子都在寻求与自己相结合的另一半。而爱神是成就这种功德的神……她能让人类恢复原初状态,生活在快乐与幸福之中。”

 

“所以说今天这首《欢乐颂》很应景啊,”坂口安吾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:“马上就是第四乐章了。”

 

指挥者高抬魔杖,跟随音律的指引,钢琴家深吸一口气,将黑白琴键逐次按响;歌者抬头望向舞台的最前方,他闭上眼睛,低声吟唱出席勒的诗篇:

 

欢乐从酒杯中涌了出来,

饮了这金色的葡萄汁液,

吃人的人也变得温柔,

失望的人也添了勇气;

弟兄们,在巡酒的时光,

请你们离开座位,

让酒泡向着天空飞溅,

对善良的神灵举起酒杯。

把这杯酒奉献给善良的神灵,

在星空上界的神灵,

星辰的合唱歌颂的神灵,

天使的颂诗赞美的神灵!*

 

 

 

06

 

——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?

 

——因为我喜欢你没有道理。*

 

 

 

End

 

 

 

 

注释和引用(按*号次序排列):

1. 选自《圣经·旧约·雅歌》

2. 选自《莎乐美》

3. 选自《圣经·旧约·创世纪篇》

4. 选自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

5. 选自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

6. 选自《莎乐美》

7. 改编自罗曼·罗兰《米开朗基罗传》,原句为: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,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之后依然热爱生活。

8. 选自聂鲁达《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》

9. 10. 11. 选自《贝多芬传》

12. 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首演时赢得五次掌声。

13. 选自《圣经·哥林多前书》

14. 分别对应森鸥外《舞姬》、谷崎润一郎《春琴抄》、芥川龙之介《地狱变》、夏目漱石《我是猫》、中岛敦《山月记》、太宰治《人间失格》

15. 16.17.18.19.20. 选自《莎乐美》

21. 选自席勒《欢乐颂》

22. 选自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

 

想说的话:

# 想表达的东西非常多,H大的外象描绘取材我的大学,表达的自由精神则致敬文野世界观,将文豪们的作品揉进一段时有点心潮澎湃;

# 一直用两人的恶劣关系蒙蔽自己的宰,坚持将宰从灰色拖进光里的chu,莫名有一点双向暗恋的意思吧;

# 《莎乐美》对色彩的描绘极其唯美,和色击梗很相配。公主对先知的爱也是文学作品中我认为最热烈的一种了;

# 色击产生时窥见灵魂镜像,宰是星、chu是海。眼里一片海,我却不肯蓝,最后星星还是坠入大海中,这是标题的含义。

# 欢迎大家留下评论,阅读时无论想到什么,都可以写在评论区。深深鞠躬(

 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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